第3章 第一回入尘世（3）

天上的江鸾硬生生望到他走到僻静之处召出灵剑远去，才缓缓跟上。说实话，从他那个距离来讲看不清什么细节，也听不清什么，但他就愣是呆呆看了个全程，这会儿回想起来，自己也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他能分辨出对方身穿的是黎家的家袍，至于名字之类的关键之处，却一概没有传达到他那里。

青年似乎是偷偷溜出来的，还没进旭日台的方向就一溜烟绕去了后面，这一会儿他就算是想知道，也没有办法了。

他从登上旭日台的千级阶梯半途落下，一步步迎着来人走了上去。

“拜见雾华君。”出来迎接的黎家家仆对他恭恭敬敬拜了，引着他进入挂着“旭日台”牌匾的大门，“家主已于堂内等候多时。今日按照家宴摆席，请雾华君放心。”

江鸾点了点头，跟着引导快步行于满眼赭红的庭院内。如果说江氏环灵谷是清幽之中透着灵韵，那这旭日台的风格便是完全相反的肃穆恢宏，就连处处高挂的灯笼也为这里填了一丝官府衙门那样的庄严。他这一抹淡淡青白就像黑子重重包围下的唯一白子，如此明晃惹眼，又如此格格不入。

此时，负手立于厅中的男子背对着外面，浓黑斜眉微微蹙起，嘴唇也紧紧抿着：“臭小子……”

“雾华君到。”

听见通报，他立刻回过身，望向来人的同时也松了松紧绷的表情：“和世，许久不见。”

“冠决兄。”江鸾进了门槛驻足施礼过后，才再次迈开步子，“不知冠决兄来信，耽搁了那么久，还望见谅。”

“无妨，彻底忘了你闭关的事不说还寄了信去，经饮澧一提醒才想起来。”黎冠决将他带到侧位的坐席边，站着跟他说话，“不用那么急着过来的，好生休息休息再说也不迟。”

“已经耽误了那么久，再拖下去着实过意不去。”

精干如鹰的男子拍了拍这位挚友，爽朗一笑：“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你我兄弟二人还讲究这些无用的东西？”

“少主到。”通报的家仆并未立刻退下，而是低下头出声询问，“家主，是否准备上膳食？”

“嗯。”黎冠决应了，转眼看向屏风后走出来的青年，作训斥状，“让客人等，成何体统？”

“父亲教训的是。”换了身正式衣装的青年在心里嘀咕了一会儿，停在立柱旁边向两人的方向弯腰行礼，“黎鹇见过雾华君。”

“嗯。”江鸾简单答了一声，望着那边微微出神。

“你认不出来也是正常，上次见到小儿，还是六七年前吧。”黎冠决自然猜不出江鸾是在回想今日见到的黎氏子弟是不是黎鹇才陷入了沉思，这会儿只当他是忘记了自家儿子的长相、觉得面生，“那会儿还跟个小娃娃似得，现在彻底一副大人模样了。”

黎鹇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常穿的大袖又让他别扭，总想在原地动一动胳膊腿儿。

他对于江鸾也没有多少印象。小时候总被关在屋里不让出去，就算这位年纪轻轻便已身负盛名的雾华君跟自家的爹是挚友，对方又因为性格的关系不常走动，见，也只见过寥寥数面而已。

说到底，这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是怎么有如此交集的啊？不过，要说有趣也有趣，这两个人往一起一站，一个能把人吓死一个能把人冻死，黑白无常似得。

“臭小子，傻笑什么？”黎冠决一瞪眼，更骇人了，“还不快去坐下。”

“……哦。”黎鹇一溜烟走到最近的席边，撩起衣袖老老实实坐好。

“和世见笑了。”见他坐得腰杆笔挺、似乎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之后，黎冠决这才收了瞪着他的目光，“多大人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既是‘从心’，从心即可。”兴许是目睹了黎鹇的见义勇为，江鸾作为前辈对他倒并没有多么严格。

“那也得懂礼数才行。”黎冠决清楚江鸾不会计较这些，便继续竖着眉眼说教，“还不快跟你江叔叔道歉？”

“……？”黎鹇眨了半天眼睛，才抬起胳膊低下头，别别扭扭叫出了声，“黎鹇让江叔叔见笑了，望江叔叔海涵。”

唉呀，不说他都忘了这雾华君跟自个儿这爹是拜把子兄弟了。小时候叫人“江叔叔”也就算了，小毛孩子什么都不懂，大了反而难为情起来，打心底里抗拒。

江鸾没听到似得，半晌才回了声：“无妨。”

黎冠决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说到：“今日小儿偷跑出去才使得来迟，和世若是不嫌弃，他买来的各式及漓特产，你带回折揶些去，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尝个鲜还是可以的。”

“既然是特意给冠决兄带的，冠决兄就不要如此了。在此开了，大家一同分享便是。”听到“及漓”这个地名，江鸾便彻底确定黎鹇就是那个远远看到的青年了，“而且，兄长也想让我四处走走，短时可能不回折揶。”

“既然如此，今日便留宿于旭日台如何？”等江鸾答应了以后，黎冠决对送膳上来的家仆低声吩咐，“仔细收拾客房，缺什么立刻准备。”

“是。”家仆将漆几摆好后，退出了堂中。

略略检查一遍之后，黎冠决又抬起目光，投向江鸾：“小儿顽劣，还请和世多多照顾了。”

“自当尽力。”应声答完，江鸾自然而然向对面青年看了过去。好端端一个俊秀的青年老实得如同木偶一般，着实是他，看着也有些抑郁自心底升起。

说是家宴，刻板老爹也是不许人在用膳之时出声的类型，堂中又因为装潢的关系压抑得可怕，一顿饭吃得黎鹇感觉自己在蹲大牢一般。

“听兄长说《千灵录》出了些问题，有部分妖灵脱离封印逃到了现世，而鬼先生又常牵扯进这些妖灵引发的事件里，予人以千灵相关之物。”饭后闲谈时，江鸾询问这位比自己年长不少的家主，“冠决兄可有头绪？”

黎冠决沉吟了一会儿：“这人浑身是迷，目的也猜不透，着实让人头疼。《千灵录》现在是方家家主在守，下个月是我黎家。若要让这小子去，我着实不太放心，所以去的依旧是我，家里的事暂且交给缘儿，你们放心游历无妨。”

“夫人回来了？”江鸾有些意外。他并没有见过黎冠决的夫人、黎鹇的母亲，甚至说在黎鹇至今为止的大小典礼上，这位唤作青缘的女子都未曾出现一次，黎冠决也从不曾提起。毕竟是别人家内之事，他就算多少好奇，也并不主动询问什么。

“还要过一阵子才回来，姑且能赶上我出发去封灵殿。”黎冠决起了身，看向跟着站了起来的江鸾，“今日先早些歇下吧，闭关疲累，且好生休息。缺什么就吩咐他们，不要有顾忌。”

可算别了两位长辈，黎鹇绷着神经紧赶慢赶回了屋，进门的一瞬间才松垮下来，呼出了那一口吊到现在的气。

“终于……”他反手关紧了木门，扒掉外面套的飘飘衣袍，只剩下下头的窄袖长衣，“要憋死了……这俩人到底怎么走到一起的啊……”

不说别的，单论外表，如果把自家的爹比作刀刻的木雕武神，眉目犀利宛如鹰虎，那雾华君就是精雕细琢的冰玉仙人，淡漠恬静、不起波澜，远远望上去一眼都能让人冻得一个激灵。他到底要怎么跟这尊佛相处啊？跟他待个十天半月，自己不会也要成仙了吧？

他滚到床上趴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翻身起来，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听着外面的动静。连点风声都没有，他又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张望了半晌，确认左右无人之后，毫无预兆地跳出窗子翻上了房顶。

“哎哟我的——”他那腰杆还没直起来，刚一抬眼，就瞟到了不远处那点映着月色的淡青。青年吓得魂魄都飞了一半，脚下一个不稳，径直就向后倒去。

然而，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那么摔到地上的时候，一个硬冷的东西一顶他的后腰，硬是把他重新送了上去。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别人发现了，他连忙找回重心在房顶上趴好，彻底稳住身子以后才长长吐出了那口憋住的气。

接着，两声细微砖响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黎鹇一抬头，正好看见那片绣着云纹白鸾的衣摆重归垂顺。他又一次吓住了。自己现在这四肢着地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给对方磕头行礼磕了一半那样，后有房檐身前是江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更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脸色，就硬生生地僵死在了原地。

“啊……！雾华君——”

江鸾低头望着猛一个激灵的黎鹇，头也不回地答到：“不必在意，吹吹风而已。”

闻言，刚准备往屋后跑的家仆刹住脚步，伸长脖子望了望四周。虽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来人也没有继续纠结，而是向那直挺挺的半截背影弯腰行了行礼：“那……夜已深了，雾华君早些歇息。”

那人走后，江鸾低低开了口：“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此声一出，惊吓过度的黎鹇忽然找回了神志。他连滚带爬往上挪了几步，接着，在屋顶上一屁股坐下。

砖瓦被他踩得直响，江鸾四下观望了片刻，确定没有人再被吸引过来之后，重新迈开步子靠了过去。

“谢雾华君相助——”大概是吓得厉害，黎鹇直接跪起来给他干干脆脆磕了个头，“让您看笑话了……”

我们端庄的江鸾何时见过这架势，黎鹇这惊慌失措又夸张的反应，让他也不由得有些愣住。

“无事便好。”他收了刚刚救黎鹇一命的灵剑，合上眼睛敛去心神。

见这人表情不像要追究的意思，黎鹇就地盘膝坐好，尝试着跟他搭话：“雾华君怎也不休息，跑到房顶来？”

“于高处可窥全貌，习惯了。”江鸾重新张开眼睛，淡淡望了过去，“不必怕我，自如些不妨事。”

“谢雾华君。”黎鹇看着同样未披外衣的男子，规规矩矩地答他的话，“不过，江氏本就讲究礼法娴静，更以双君为鉴，黎鹇若日后因何处不妥触怒了雾华君，让雾华君舍黎鹇而去，或者作为学生丢了雾华君的脸，都是不可脱的罪过。所以，还是端庄些好。”

江鸾沉默了一会儿，问到：“你想让我教？”

“实话实说，还望雾华君不要生气。修行确实是家父给黎鹇安排的，但黎鹇认为，相遇即是缘，是福分，既然如此，何不满怀感激地接受它，维护它呢？”

清亮月光下，青年眸如明星、笑意盈盈，背后是旭日台成片的红灯笼。他望着自己，满怀着热切和期待，是说不尽的无邪天真。

春夜绵绵，是谁一动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