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四回为谁鸣（2）

走到了刚才那里，裁缝铺其实就不远了。黎鹇提议让小七穿着新衣服回去，于是小七跟掌柜的一同进了屋里，他没有事做，就抱着手臂凑到江鸾身边，与他说话：“雾华君还对宽家有恩呀？”

“十多年前的事了。”江鸾立在桌边，望向遮帘的里面，“当时随师父一起在黑水一带除了水鬼，救下了一艘画舫，宽家主事和他的女儿也正在上面。”

“雾华君的师父，是那位无为真人咯？降凤山第一任门主——清铃君关门弟子的直系传人……好绕哦。”黎鹇似乎站得累了，脚底下不老实起来，“真人行走天下治了那么多邪物，拯救苍生，却号‘无为’，真是令人感慨。雾华君也是，帮助的人太多，数都数不过来了吧，肯定不可能一一记住的。”

“份内之事而已。”江鸾淡淡答到。

“二位久等了。”这时，换装完毕的小七也在掌柜的牵引下走了出来，中年人看了看两人，示意小七转上一圈，“两位觉得如何？若是有哪里不满意，我便重新再做一套。”

“这么简朴啊。”黎鹇蹲下身，打量起从小猎户摇身一变成了小书童的少年，“我还以为要更繁杂上等一点呢。”

“太麻烦了，干活也不方便。”小七活动了一下手腕，“这样正好。”

“中意就行。付钱了吗？”黎鹇接过掌柜递来的、装有旧衣服的纸包，站起来的同时又把它随手交给了江鸾，“雾华君，能不能先带这孩子出去，我也想做套新衣裳。”

江鸾应了，垂眼望着清清爽爽的小七交了银两、又小步跑到自己身边后，引着他先行出了店铺。

“哦，不是我要做。”黎鹇见掌柜的要去取尺子，便出声叫住了他，“是想麻烦掌柜再给小七做一套那种……嗯……正式些的，别太夸张，寻常人家子嗣那种即可，穿出去不能被人笑话。”

“好说好说。”掌柜了然地点了点头，“小七啊，是个好孩子，这里的人都认得他，只可惜总是被人欺负，实在可惜。见二位不像寻常人等，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了。”

“吩咐不吩咐的，麻烦掌柜的估个价，做好了给他们家送去。”黎鹇取着钱袋，慢慢悠悠地说到，“做生意不易，大家都互相照顾体谅才能长久不是？”

青年的话听着别有深意，脸上的表情却让人看不懂，掌柜只好叹道：“唉，之前那个坑人的伙计被我辞了，这不，这事一出，我只敢让他们卖卖那些明码标价的布匹，做衣裳谈价格之类，还是自己来才放心啊。小七他爹是货船船夫，我们家也算受他照顾，免费再做一套就是了。”

“使不得使不得，”黎鹇都摆好架势准备掏钱了，听了这话却让他一愣，“我本来是一片好心，掌柜这可让我难办啊。”

“公子别客气，应该的——”

周旋了半天，二人总算达成了共识，现在这套因料子便宜、也不费什么工夫，便算作赠品，新定制的，就由黎鹇付个差价。

“雾华君，小七，抱歉抱歉——”然而，他刚跳出门槛，便被擦肩而过的一抹气息吸引住了视线，“嗯？”

他的反应不慢，可以说是察觉到不对劲的瞬间便转过了头去，可是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异常，就连确确实实与自己错过的那笔浓黑也消失了个干净。

此时，站在道路对面的江鸾明明还未做出什么动作，腰间系着的精致铃铛却突兀地晃了一晃。那铃音实在过于细弱，转瞬间就被吵嚷的车马人声压了过去，导致他并没有注意到那声轻响。他看青年举动有异，才抬腿走了过去：“怎么了？”

“你们，刚刚看到一个黑衣人没有？从我背后经过。”黎鹇又原地转了个圈，他身旁两步就是裁缝铺摆满各式布匹的桌台，身后又是台阶和门槛，要从他身后过去，又走得飞快，不可能不撞到自己或者旁边的货台，“似乎还戴着黑纱斗笠，奇了怪了……”

“刚才在看布料，未曾注意。”江鸾回答。

“看布料？站那么远看啊。”黎鹇也没太在意，继续张望了一会儿后便收回了目光，“估计是错觉吧，不然那人应该会在雾华君视线里经过的。算了算了，反正也没发生什么，回去吧。”

两人告别了小七之后，江鸾开口询问：“是否在此多停留几日？”

“嗯？”黎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想了一想，估计他指的是做衣裳的事，就笑着摆了摆手，“哦，其实是送给想给小七一套略微正式一些的，当着他的面说，他肯定不要，所以就找了个借口把他支开啦。”

江鸾微微颔首，并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回客栈吧。”

“好。接下来往哪边走？”

“西南，往降凤山去。”

黎鹇刚刚并没有看错，确实有一个着黑衣戴斗笠的人在他身后快步走过了。那人忽然消失的理由也并不神秘，只是进了黎鹇刚走出来的那家裁缝铺，并迅速闪到了他们的视线死角而已。巧的是掌柜正在里屋，等他再出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然没了人影，便也没有人发觉。

“你冒这么大风险也想见他一面？”

男子垂着头穿行于无人的窄巷中，步履飞快，又寂静无声。周围明明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他却清楚地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他跟你的气息很相似，亲眼见了，更让我确信了这点。”路到了尽头，男子便飞身一跃静悄悄上了屋顶，猫着腰小步疾行，“而且，身上还有些妖灵的味道，虽然被什么人动了手脚，很微弱罢了。”

“……这话可不好笑。”

“你自己干过什么事，自己不清楚吗。”

那个男声沉默了片刻，终于长长呼了口气：“但他并没有告诉我。”

“说不定只是没来得及而已，你也没料到那一别就是永远吧。”神秘诡谲的男子来到了一处高墙之上，下面两人只顾着说话，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取决于你。总之，我，很生气。”

“做吧。我相信你。”

底下医者打扮的老人回了自家宅子、另一个人又离开了一段距离之后，他才落了下去，轻轻巧巧如同灵猫，一点声音都没有带起。

“阁下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他透过垂纱望着高壮男人一点一点回过身来，轻缓地开口说到，“在下或可为之解惑。”

宽平没有声张，而是以如炬的目光审视起了面前的可疑男子。他不觉得自己见过这般的人，声音也十分陌生。就装束来讲，男子倒像是隐侠刺客一类的角色，不过，就算是有人来向他寻仇，也是不可能先行出声去打招呼的。

“宽大人乃是被梦魇所俘，寻常办法自然无法医治。”

闻言，他的脸色渐渐变了。作为宽家少有的武派，他立刻就把手指移到了刀柄上头：“你怎么知道的？”

“若想知，便可知。”男子气定神闲，透着些微微的虚弱之感，让他看起来更似鬼魅，“如若在宽大人有难时立了大功，下一任家主，岂不是唾手可得？到时候整个宽家都是阁下的，车马宅邸、珍宝美人，想什么有什么，喜好也不用再藏着掖着，只管把天下貌美的才子置在宅中。这些，只要阁下开口，在下便可成为一份助力。”

“我如何信你？”

“不信也无妨。只不过，宽大人若一直睡下去，宽家可就是阁下大哥的了。若是当真无心抢功，阁下又怎会这样四处奔波求医呢？”青年男子的语调仍然不急不缓，似乎完全不担心会惹怒身前的壮士，“毕竟，各家大夫施过针开过药，都说宽大人性命无忧，阁下的兄弟姐妹都不怎么着急，为何独独阁下如此急切呢？”

沉默了半晌，宽平低低问到：“你究竟是谁？”

“世间似乎唤我，‘鬼先生’。”男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方小小锦盒，单手托着略略向前一送，“这其中是以鵸鷋制成的药丸，可使人免受梦魇侵害，带回去给宽大人服下即可。寻常人吃了不会有任何效果，若是阁下不放心，大可找人试药。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个辟邪的物件，将用于封存的符纸拆开后置于房内，也有同样的功效。不过开封之后效力会逐渐散失，故而，愿阁下等到归宅再将它打开。”

宽平没有去接，而是紧盯着他，问了一句：“那报酬呢？你想要什么？”

“报酬，日后再取。”

说实话，他并没有听说过什么鬼先生，或者该说，他对这些神神鬼鬼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便也不去在意，他想要的是钱、权和美人。世上怎么可能有鬼。不过若是对方真有神通，收了养在院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哄着，那他想要什么岂不都是轻而易举？而且看他身形稍显柔弱，出口的声音也是恰到好处的好听，还真有股娇俏公子的劲儿。他犹豫了一会儿，作势去取匣子时猛然大跨了一步，企图拽落这人的垂纱斗笠。

“这位客官，还请自重。”男子轻灵地向后一闪。

话音还没落下，刚刚为止还好端端站在宽平身前的人便化作蓬蓬的黑雾，随着微风一点一点消失了干净。威武壮士只来得及一把捞住掉下去的锦盒，却没能摸到他的半片衣角，反而还把那缕残存的雾气彻底打散得没有了痕迹。

“二哥！”这时，无人的深巷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吆喝，看那人的面孔身形，显然就是黎鹇他们见过的宽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去药铺人家说你早就走了，吓了我一跳。”

宽平佯装无事地将小盒收入怀中，转身面向他：“认识的一个老大夫住在这里，顺道来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几个孩子在外头的轿子里，你没看到？”

“哦，这还真没注意。”宽安缩着脖子，抬手挠了挠脸颊，“大哥那边还等着咱们回去，万一耽误了事就不好了。”

宽平沉吟了一声，决定不再计较：“走吧。”

而那个消失的黑衣人，此时此刻正在某处的茶馆的二楼雅座，边擎着茶杯抿茶，边望着经过下头的轿子。为了不过分引人注目，遮面的斗笠被他摘下收了，他原本的样貌也终于暴露了出来。

闻鬼先生之名，想必所有人脑海里出现的都是一个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角色。然而，在这里那里激起了风浪的鬼先生竟如白面书生一般俊秀异常，平平细眉配上一双暗含秋波的桃花眼，鼻梁笔挺唇如薄冰，眼下还有一颗小小泪痣，一切都让他看起来文雅而纤弱。那确实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面孔，若是没有黑纱遮挡，他所带来的风波怕是不会仅限于此。

“你今天是不是比平时激动些？”那个声音仍在他的脑海中跟他对话。

“激动？大概吧。”他望着下面，直到三顶轿子浩浩荡荡地出了视线，才收回目光，淡淡地抿了口茶，“有胆量跟小公子作对，真是反了他们了。”

“‘小公子’……你就那么确定？”

“你不清楚也是自然。凤凰作为统领千灵的存在，对精怪妖魔都有种微妙的吸引力，我自然也不例外。而你虽作为人身诞生，却能对非人之物造成威慑。说白了，你与他都有治御妖邪灵物之能，虽然一个引一个退。这样的气息于我们来说格外敏感，因为它藏不住。”男子以指尖摩挲着茶盏，似乎陷入了回想，“那是只一瞬便足以烙印于心的气息，你以后也会懂的。”

“嗯……你还好吗？”

他将青白茶杯放回桌上，合了合双眼：“你指什么？”

“你如此针对这家人，应该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吧。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绪起伏得厉害。”

“想起了从前的遭遇而已。恢复好了我就离开这里，不会被他们发现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