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九回夜半歌（2）

甲板上已然有了零星的客人等着，黎鹇径直走到了最前面一圈才停住脚步，扶着围栏望向数十丈外那艘挂满了飘渺帏帐的异色大船：“哇——那艘好美啊！”

江鸾站定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起眺望被环绕于中的那只画舫。它不知是谁设计的，船体尽数漆了月白色的涂料，条条青幔垂在檐下栏上，将整艘船围成了一片缥缈仙境。此景只应天上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仙岛落了凡尘。跟师傅各处行走的时候，千奇百怪的画舫他也见了不少，而眼前这一个，给人的印象之深刻却是远远凌驾于其他大船小船之上的。跟它一比，其他画舫都成了令人腻烦的胭脂俗粉，而这一艘却是不能亵玩的素雅无瑕。就宛如它的主人一般。

“哈哈哈，那就是三爷的船。”跟两人几步之隔、负手站在船头正中的男人似乎是听到了身边的感慨，笑了几声后转过身来打量起了他们，“二位是第一次上来？”

黎鹇意识到自己一惊一乍打扰到了别人，便赶紧对他行了一礼：“扰了阁下清净，实在是抱歉。”

“何出此言。”英朗成熟的男子摇了摇头，眉目是恰到好处的锋锐，“远来即是客，都是来放松娱乐、一睹三爷风采的，无需拘束。二位如何称呼？”

“煌城黎氏，黎鹇黎重明。”

“折揶江氏，江鸾江和世。”

“在下温辰，幸会幸会——”见旁边的青年凑上来似乎有话要说，温辰便侧过身子问到，“怎么了？”

“主子，雾华君啊！”那个人都快急死了，又不敢说得太过大声，“雾华君！！”

“雾……呃，江叔叔果真有名。”见了这熟悉的一幕，黎鹇不禁佩服地咧起了嘴巴，“试问天下谁人不知啊！等等……”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他把视线转回了正跟青年说话的男人身上，“温……王……王爷？！”

他两腿一软，差点直挺挺给对方跪下。当然，温辰也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几步托住两人的手肘、制止了他们行大礼的动作：“不必不必，今日一见都是朋友，各位赏脸来玩，于我们便是幸事。”

“谁让主子上来就报真名的……”

“话多，滚。”

“那我叫觅音来。”

“……别。”听见这句话的刹那，硕人便垮下了俊脸，如同蔫了的茄子，“他跟他主子一样，你让他来，回头，他万一去告我的状……”

“老爷怎么了？怕是做了什么要玉笛告状的事？”

温辰被悄无声息走到了身旁的人吓得抖了三抖，接着，便佯装无事发生地转过身去对来人说话：“那哪能有。玉管家忙完了？”

“都已准备妥当。”玉笛狐疑地上下扫了他一眼，而后，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若老爷没有其他吩咐，一刻钟后便照常开始。”

“没什么吩咐。就是……那个，”温辰瞥了瞥杵在一边的两人，弯下腰悄声问到，“三爷还在生气？”

“主子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回宅邸呆上几天，请老爷一个人在小宅里好好反省。”说完，玉笛对面前那个开始愁眉苦脸的人微微躬了躬身，“玉笛告退。”

“觅音累不累呀～”见他转身要走，一直站在温辰身后没有插话的年轻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搂住男子的细腰就撒起了欢儿来，“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闻言，白衣的侍从慢慢停下了脚步，拿足了气势之后才吊起眉眼对小青年凶到：“滚远点。跟你主子一起反省去。”

一脸痛苦的人瞬间从一个变成了两个，青年做作地捂着胸口倒退出去，没留神狠狠一下踩在了温辰脚上。

“啧……”温辰伸手接住自己的侍卫，苦着脸拍了拍被他踩脏的鞋，“小黑，你又怎么了？”

被无情抛弃的金乌继续愁苦：“下手太重，弄哭了……”

“你怎么也……”这时候才注意到黎鹇看傻的眼神，温辰赶紧咳嗽了几声，企图挽回一些形象，“呃……那个……”

混蛋！怎么挽回啊！！能挽回才有鬼啊！！

“啊……我，我不介意！”黎鹇这才把丢了的魂儿找了回来，连连起了手，“谈情说爱嘛，很正常，很正常。”他又转头看向了身边的江鸾，尬笑到，“江叔叔也不介意，对吧……？”

江鸾后知后觉回过神来，重重点了点头。

甲板上的人还不多，零零散散十数人而已，除开他们，剩下那些站的都远，就算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也不见得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毕竟，船舱里的欢声笑语就没有中断过片刻。与那些嬉笑声相比，他们这里的动静就如轻轻耳语，不站到跟前，怕是很难听清的。

江鸾好不容易觉得压住了不安分的心跳，不自觉便看向了黎鹇。青年这会儿趴在栏杆上望着下头起伏的水面，被月光映亮的脸庞上少见地透着忧伤。他应当……被吓到了吧。太过正常。即便整片东洲都流传着他们的传奇、传颂着他们的故事，即便人人提到他们都离不开一句“神仙眷侣，令人生羡”，但私下里，以他们不齿的人照样多得数不胜数。他们清楚，可能穷尽一生都得不到他人的祝福，可是，子非我，安知我用情多深，他们要的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份他人唾弃的“情”而已。江鸾暂时还理解不了，但他选择不去谈论，不赞不毁，这对他们大抵也是好的。

忽然便是一声竹笛穿透黑夜，等那笛声落下，画舫中又突然嘈杂到了极点。片刻之后，刚刚还在船舱里头的宾客全部涌到了外面，甲板上眨眼便挤得满满当当，黎鹇直起身时被旁人一撞，差点跌进江鸾怀里。然而他毕竟有功夫在身，眼疾手快便拉住了桅杆，及时稳住了脚下。江鸾看了自己下意识抬起来的左手一会儿，又默默把手臂放了回去。占据着最佳位置的温辰和金乌也不再唉声叹气，与众人一齐望向了前方那艘虚幻绝美的画舫。

又过了几个呼吸，铮铮琴声忽地从曼妙帷帐的环绕中传了出来。刚刚还热闹一片的利川眨眼便陷入了安静，只剩悠扬的乐声随着粼粼水波幽幽回荡。

“旧时城内笙歌彩

潇潇朱墙外

堂上不闻人世哀

流连梦中不醒来

靡靡江山一夜败

空留残与骸

只求烈火舍悲悯

勿使少儿独一身”

用天籁形容那个声音似乎都是一种亵渎。怎会有人对自己的嗓音掌控得如此极致？再刚一分便强，再柔一分便腻，藏着一汪款款深情，婉转又清澈，让人不自觉便落到那陷阱中去。怪不得有人为了他从千里之外奔波来此，黎鹇以为那不过是夸张之词，今日一听，还未见其人，便已经被他吸走了心绪。

亲王妃冷青，与夫婿温辰一样，是个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若要论起这位南方名伶的人气，可能比那位战无不胜的大将军还要盛上些许。世人谓温辰，“少子赴关塞，浴血折戟、不畏不屈，是如虎似狼、勇武无双”，谓冷青，“仙竹落人间，不染纤尘，是凡华不可比”。二人都是庇护一方的英杰，是诸人向往的对象。

帷帐里头看不清楚，青年又瞟向了旁边的人物。这人正带着掩不住的笑望着对面的大船，入鬓剑眉下的双眸中不可抑制地流露着爱意，刚刚还在抱怨对方不搭理自己，这会儿，他却已经彻彻底底沉醉了进去，那认真的神情，仿佛能透过重重纱帐看到藏在后面的、自己的一生挚爱。他很难想象这样阳刚英气的人可以露出这样柔软至极的神色，原来他也与常人一样……不，或许该这样说，他清楚自己的刚强坚毅，清楚稍有不慎便会伤到那朵娇嫩的花，所以，他要收敛起自己所有的锋芒，把最为温和纤细的一面留着给他。如此深情，令青年不禁动容。

“半生漂泊徘徊

生死置度外

相逢于世幸哉

蓦然有君来

纵使山河不再

远走天涯外

我自于此待旋凯

此情永不霭”

人生苦短，幸而有君来。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又看过了怎样的风景呢？青年做不成这样的人，却也想为了他们感动。

恍然之间一曲终了，众人都像痴傻了一般被那深情之声吸引，久久地拉不回思绪。青年未曾想到男子的歌喉也能如此动人醉人，那嗓音柔但不软，宛如林中清泉汩汩潺潺，听上一瞬，浑身就已经酥了一半，字里行间的绵绵情意又被他唱得尽了，让人不知不觉便深陷进去。

曲风突转。《入阵曲》接着《醉繁星》，前是绵绵诉情，后是铿锵激斗，那人仅凭着一把古琴便演绎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情。青年正跟着锵锵弦音惊心动魄，乐声却忽地戛然而止了。他那边还在寂静之中安抚自己的心脏，又有低沉之声幽幽响起。又过了一会儿，洞箫横笛、琵琶箜篌，甚至铃鼓，如鸟鸣如风响，如流水如细语，从几人身后的船舱里传了出来，先后融进了这场名为《隐山河》的纵情诉说。他这才发现外头的看客竟然少了大半，许多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怪不得……怪不得要通乐理！这样的氛围之下，又让他如何置身事外？他再一次取出埙来，送到唇边缓缓吹响。明明从未提前排演，千百乐声却是如此的和谐，或高或低地与那古琴和鸣，绝不抢它的半分风头。这曲子似乎有着涤荡一切浑浊的力量，轻快纯净，悠悠扬扬，每一个音符都彰显着从容和释然。他望着远处的大船愈发地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谪仙才能奏出这般沁人心神的乐曲？

江鸾多少有些后悔。无论琴瑟，他自然不能将它们随身携带，但此情此景，让他感觉好像有什么要从自己的心底破土而出。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忍不住想开口说些话，然而自己到底想要趁势说些什么，他却没有丝毫头绪。耳边的轻轻埙响如同凤鸣，比那琴声还要乱人心意。他想立刻去借张瑟架好拨弄、彻底抒发一番，却又舍不得离开一时半刻。月色皎白，轻波荡漾，百舫争奇，他看过的盛景够多了，这一个却似乎能留得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