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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昌平九年

京都,空明寺

长孙暄浑身是血踉跄着倒在了寺门口,他支撑着一口气叩响了空明寺的大门。听到门内的应答声,手贴着门缓缓滑下。他抬起头看着一片夜空,慢慢打开怀中的襁褓,一个婴儿正在熟睡。看着小婴儿安然无恙,长孙暄如释重负地笑了。

“小阿诀啊,我们到了,到了……”

他已经奔波了一夜,从京城里逃出来之后一路上都没有停歇。想到在边关战死的大哥,想到如今京城的乱象,长孙暄不由得悲从心起,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孩子。悲愤积在胸口愈来愈浓,长孙暄只觉得气血上涌,他捂住胸口喉头一甜,一口鲜血自嘴角涌出。他仰起头大口呼气想让自己清醒些,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在失去意识前他死命抱住了怀中的婴儿。

永兴十年

京都,长孙府

午膳尚早,长孙忆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的书,翻了几页觉得实在无趣,抬头看着一旁皱着眉头忙了一早上的大哥长孙穆。也不知道谁招惹了她这位长兄,这几个月长孙穆像是赌气一般日日伏案理事,忙得几乎连门都不出。虽说长孙穆因病常年深居简出,可这几个月不出门到底也不好。

长孙忆看着长孙穆,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道:

“大哥,这几日天气不错,下午去西郊转转吧。”

长孙穆没抬头,回道:

“不去。”

拒绝得很干脆。

长孙忆鼓着脸翻了翻白眼,她就知道,她少年老成的大哥一向如此。从小也不嬉戏玩闹,就跟在叔父身边读书学习打理事务,对一众弟妹比叔父还严厉。他们在叔父长孙暄面前还能买个乖,在长孙穆这里是一点不敢造次。有时候她真觉得长孙穆哪里是十四岁,分明是八十四岁才对。

罢了罢了,长孙忆继续坐回去翻着那几页书,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下午和二哥一起去新马场遛遛马,她盯上那匹红棕马好久了,一直没时间去跑两圈。以前还有长姐带他们去,现在长姐被赐了婚,也就不方便多出门了。想起赐婚,长孙忆又惆怅起来。

太子云衡少时便钟情她的长姐,每次看到长孙曦时一双眼睛就挪不开,满是藏不住的笑意。身在天家,最难得一份情义。虽然长孙忆才十一岁,但她也知道,太子对长姐是真心的。

爱意即使不说也会从眼神里流出来。

虽说如此,可宫墙深锁是数不尽的算计,这份年少的真情能抵得过往后几十年的艰难吗。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其实就算太子和长姐一点儿感情都没有,该赐婚还是赐婚。东宫正妃的位置,从来不会因为两情相悦而选谁,只有各方权力的角逐。而长孙家正是这场争斗的主角之一罢了。

长孙家本是西北的秦族人,祖上随高祖皇帝征战有功封了爵,一跃成了开国功臣。以长孙氏为首一起受封的几家秦族人多年经营,成了西北的世家大族。二十多年前,长孙忆的父亲长孙昭和叔父长孙暄自西北来到京城,一步步在朝堂里站稳脚跟,提拔西北一脉,逐渐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十一年前,父亲长孙昭战死沙场,叔父长孙暄便接过统领西北党的担子。如今官居丞相,在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百官之首又能怎样,他为君,我为臣,君要臣死臣还不得不死呢,别说君要你女儿当儿媳,这是旁人眼中多大的荣耀啊。可关起门来,这其中的难言苦处谁又能体味。

京城的人都说长孙府的长女是大陈的国色,长孙忆也觉得长姐就是五月的牡丹,艳丽卓绝又博学多识,纵是那些出身中原大族的贵女也比不上。只是她忘了,国色牡丹要开在皇家的花园里。野花有野花的自在,牡丹也有牡丹的归宿,不过都是命途罢了。

“大哥,阿姐嫁进东宫以后会过得好吗?”

长孙穆一顿,把手中的笔支在了笔架上,看着桌案,久久沉默。长孙忆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急忙想张口辩解几句。长孙穆却转过头直直地望着她,眼神里是隐忍的悲伤。长孙忆被吓了一跳,

“大哥我……”

话还未说出就被打断,

“阿诀”

她从来没见过大哥这样的神色,一种莫名的恐惧漫上心头。长孙穆似乎并不想回应她的不安,继续说着,

“世上并无双全法,但求尽我所能护阿姐一生安康。”

被长孙穆这样严肃的话语吓住了,长孙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自然知道世间诸事难两全,可人总是贪心些,总想着上天降下的好运能多分一点。她本也是随口一问,没曾想大哥却这样认真,她有些怕,难道这桩婚事当真不堪到令长孙穆都忧愁。

看着她脸色越发不好,长孙穆也觉得刚才说得有些沉重。随即开口解释,

“自古以来生在天家多的是身不由己,从来都是日日谋求算计。阿姐既做了东宫正妃,往后的纷扰便少不了,我只是担心她深陷后宫过得烦心。”

“我也知道,只求她能过得顺心。”

长孙穆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话。长孙穆正准备继续,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问道:

“阿诀,你这一个月写过功课吗?”

“啊?写……写了。”

功课?什么功课!这几个月长孙穆不管他们几个,都玩疯了哪里还记得。

长孙忆觉得背脊发凉,拼命回想着最近到底学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啊!

为什么她今天要跑到大哥这里自找不痛快,不就几本兵法吗,都怪自己眼皮子浅,非要跑来翻着看。

完了,这下好了,造孽啊!

长孙穆沉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孙忆额头冒汗,

“既然写了,那下午拿来我看。”

“啊……好!”

红棕马儿啊,再见了,至少今天见不着了,如果她能活过今天就以后见吧,策马奔驰的下午没了。

“对了,让封之也拿过来。”

二哥,对不住啊。

长孙忆僵硬地点了点头,一脸诚恳地说:

“好的,大哥。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啊。”

长孙穆继续写了起来,头也不抬就打发她,

“嗯,去吧。”

长孙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长孙穆的院子,直奔二哥长孙封那里。

二哥啊,这次他们真成难兄难妹了。还用什么午膳啊,补完功课才是要紧事啊。要了命了!

而此刻的祠堂里却是不同于长孙封院子的鸡飞狗跳,偌大的祠堂里只站着梅怜和长孙暄,静得让人心慌。

梅怜虔诚的祭拜完,转身问长孙暄:

“已经查证了吗?”

长孙暄沉声道:

“九屏山派出去的人南下探查了半年,已经拿到了林家贪污军饷的证据。”

“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林家竟猖狂至此,把手伸到了南境军上。”

长孙暄哼笑一声,

“都是当今圣上的功劳嘛。”

见梅怜只是笑笑并不言语,又继续说起来,

“林家能在短短几年间有如此势力,林贵妃功不可没啊。”

“话虽如此,到底林家也是东南名门望族,不然荣宠再多没有家族支撑也是无用。就像如今的皇后,楚家倒是正经的外戚,在朝中一点位置都没有。”

长孙暄点头,楚皇后本就是继后,出身末流小族,当年顾氏之乱后,本是三皇子的母亲姜妃最得宠,被立为皇后,谁知四年前三皇子竟患了心疾身故了,不久后姜皇后也郁郁而终。皇帝本就子嗣单薄,只得立二皇子云衡做了太子,楚氏也母凭子贵入主中宫。奈何楚家实在毫无根基,这么多年在朝中几乎没有势力。他想了想,又说道:

“不过历经顾氏之乱,陛下断不会纵容外戚专权,楚家这样倒也合了圣上的心意。”

“容不下外戚,以后又容得下长孙家吗。”

容得下吗?自然是容不下的。长孙暄很清楚,皇帝只是利用长孙家为首的西北一脉制衡林家罢了。等到太子登基,哪里会容得下长孙家。只怕到了那时……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所幸这颗棋子还没成为弃子,万事皆有转机。”

“棋子啊……”

梅怜望着牌位上熟悉又遥远的名字,一阵悲楚自心底泛起。

弃子。

云家的人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西北世家,长孙家也只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把好用的剑罢了。执剑的人怎么会在意用废的剑会丢在哪里,换一把照样可以。

谁又记得她的丈夫为了大陈战死在了遥远的晋朔之地,谁又记得她的儿子差点被毒死,谁又记得她当年身怀六甲被一路追杀,历经九死一生才生下了女儿。

谁会记得长孙家为了大陈所受的迫害!谁记得呢!

她忍住了涌上的泪,才缓缓开口说:

“曦和是我和阿昭的第一个孩子,刚生下来那会儿,他喜欢得一刻也不撒手。”

回忆往昔,梅怜却是心如刀割,

“每天从校场回来,一进门换了衣服就抱着曦和满府里逛。曦和刚会说话的时候,叫的第一个人就是阿爹。他高兴得把孩子抱到议事厅,非要让他们都听听……”

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他们的安乐岁月再也不会有了,只剩下这每每想起便让人哽咽的回忆,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自己。

长孙暄低下头,负在身后的双手因愧疚而握紧,无能为力的感觉让恨意漫上心头,

“怜姐,我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你,我没有保住曦和。”

“不”

梅怜睁开双眼,微红的双眸异常坚定,

“我的曦和不会白白被送进宫里,云家会付出他们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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