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兴十年

四月初二，宜嫁娶。

天色未明，长孙府里就忙碌起来。

今天是长孙曦出嫁的日子。

长孙忆也早早起身，换了一身石青色的新衣。她自小便被当作男孩儿养着，长到这十几岁也没穿过女装。加之她本就比寻常女孩子高一些，出门总是被认成男子。长孙忆倒是不在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京中的人戏称她是长孙家的小公子。

长孙家孩子多，父亲长孙昭和母亲梅怜有二子二女，长姐长孙曦，大哥长孙穆，二哥长孙封，还有她。叔父长孙暄有一子二女，二姐长孙欢和二哥长孙封同岁，今年也十三，三哥长孙朔比长孙忆大一岁，最小的四妹长孙丹才九岁。

长孙忆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她刚出生长孙昭就战死在了边关。但是这些年长孙暄对他们兄妹四人视如己出，甚至可以说是偏爱。长孙穆从小就被长孙暄养在身边，亲手教养长大，连三哥长孙朔都没这个待遇。

长孙穆十岁时，长孙暄就把他立了世子。在众人都以为长孙暄要在侄子和儿子之间为难的时候，一举堵住了满京城的好奇。

小时候长孙忆并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大哥奇怪的病和叔父掩饰不住的愧疚让她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后来渐渐大了，才从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当今圣上还只是远封南疆的皇子云铮。先帝没有嫡子，为了争夺东宫之位，几个儿子争得头破血流。那时还是王爷的云铮迎娶了东境大族顾氏的女儿，顾嫣。凭着顾家的支持，云铮在夺嫡之争中胜出。

先帝驾崩后云铮便继位，顾嫣也入主中宫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登基之后，皇帝大肆封赏助他夺位有功的顾家，一时间顾家风头无二。只是天下哪有白来的好事，顾家很快就成了一把双刃剑，令皇帝苦不堪言。

顾嫣出身名门，性情高傲，做事更是狠绝，后宫之中无不畏惧。她生下嫡子云律后，各宫妃嫔更是没有好日子过，以至于皇帝子嗣单薄，却敢怒而不敢言。

后宫如此，前朝亦是。

朝堂之上顾家几乎要一手遮天，新政改革百官任免，连一个小小的县丞都能和顾家扯上关系，顾家渗透了整个大陈。权力的鼎盛让顾氏一族渐渐对皇室失去了敬畏之心。等到皇帝云铮意识到顾家已经不能为他所控制时，半个朝廷都是顾氏的人。顾家甚至完全可以废掉他这个皇帝，拥护太子云律继位。

西北世家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日夜忧愁的云铮面前。

长孙昭和长孙暄带着一众来自西北的秦族人在顾家的阴影之下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年轻的皇帝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希望，他决定扶持西北势力来抗衡权倾朝野的顾氏一族。

那些年的血雨腥风尔虞我诈，直到现在人们回忆起来都是一阵唏嘘，长孙忆没法想象自己的父亲和叔父经历了多少艰难。长孙暄从不提起这些，也只有年节时分，那些同样出身西北的好友们上门拜访，酒过三巡，才会对着长孙暄感慨，当年顾家在时，过的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而长孙暄总是拍拍他们的肩，仰头灌下满满一杯酒。

天下本就是乱世，几十年前南境云氏起兵推翻后汉建立了大陈。

如今大陈四面环敌，东有大魏，北接北齐，南临南楚，西通西域诸国。北齐的耶律氏本就是来自漠北的蛮族，骑兵时常骚扰北境。大魏更是尚武，自大陈立国以来便在晋朔之地有纷争。南楚自内乱后国力渐弱，却也虎视眈眈。而西域诸国间的战乱就不曾停过。

当年，大魏和大陈在晋朔之地打了起来，长孙暄奉命出征，直到长孙朔出生，两边也没打出分晓。十一年前，也就是昌平九年，长孙昭把长孙暄从前线上换了下来，自己和大魏在边关对峙。

然而谁都没想到，大陈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内乱。

长孙暄刚回到京城没多久，皇后顾嫣便趁着皇帝离开京城去京郊行宫的时候发动了宫变，控制了京城，还派兵将皇帝围困在行宫，好在对顾氏早有防备，云铮在一行人的护送下逃到了西都。

但留在京城的众人就遭了顾后的毒手。

后面的事长孙忆也只听得断断续续，只知道顾家怕父亲长孙昭回京救驾，竟斩断后援，将几万军士扔在了晋朔之地。后来，皇帝从西都反攻回去，剿灭了顾氏。长孙昭孤军奋战，一直撑到了内乱平定，可等到长孙暄带着援军赶去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这场后人称作“顾氏之乱”的内乱以纵横朝野的顾家彻底覆灭结束。

一代毒后顾嫣在杀了儿子之后，自尽在了皇帝面前，血溅金阶。

她用最后的倔强保全了自己的尊严。

长孙忆记事的时候，大陈早已没了那些动乱，所有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都成了众人茶余饭后闲谈的话料，她并不能切身体味那种纷乱留下的伤逝与恨意。只有长姐长孙曦每每听到这些，会沉默良久。

正想着，长孙忆已经走到了长孙曦的院子。母亲梅怜和婶婶卫若还在嘱咐马上要出门的新嫁娘，宫里的教习嬷嬷也站在一旁。卫若看到了门外的长孙忆，走了出来问道：

“阿诀，怎么不进去？”

婶婶卫若是个极温柔的人，少时家道中落，带着弟弟卫烨流落京城，机缘巧合嫁给了长孙暄。卫家祖籍在南境，卫若总带着南境女子的温婉可人，说话时柔声细语。

“先不进去了，阿娘肯定有很多话跟阿姐说。”

卫若转身看了一眼，道：

“进去陪陪曦和吧，以后进了东宫，见一面也难啊。”

长孙忆当然知道以后再同长姐相见不容易了，但是也不知怎么了，到了门口她突然没有勇气进去说那些恭贺的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越是到了离别的时候，越是抗拒。

卫若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劝慰着：

“今天是曦和的大喜之日，让她开开心心嫁出去，她也在一直等你呢。”

长孙曦并不是个严肃的长姐，有时候比他们还不守规矩。长孙忆觉得，长姐本应做个自由自在的人，随心意去痛痛快快活一场。

而现在，长孙曦就要入主东宫做太子妃，她的阿姐啊，要嫁作他人妇了。

她真的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啊。

过往十几年的回忆慢慢浮现，一点一滴打在她的心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临别时，长孙丹背了一首《桃夭》给长孙曦，一脸认真的模样把大家都逗乐了。一时间气氛也不再沉重，长孙忆握着长孙曦的手，想开口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

长孙曦了然于心，对她说：

“阿诀，我懂，我懂，不要担心我。各人有各人要走的路，嫁到天家是我要走的路，你也有你要走的路。不管以后怎样，但求不悔。”

本来是让长孙封送嫁，但长孙穆坚持要亲手把长孙曦送出门，一向不怎么在人前露面的他，牵着长姐，在一片喧闹中走出了长孙府。

长孙忆明白，纵是大哥从来不曾表露悲伤，可他心中的不舍并不比别人少。

府里宴请宾客，一直热闹到了天明。长孙忆站在长孙曦的院子门前，看着黑漆漆的一片，屋里再也不会亮起灯火。她的心就像这空了的院子，再也填不满了。

很多年后，长孙忆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孩子踏着十里红锦出嫁，总是会想起永兴十年的四月初二，她就站在长孙府的门口，看着阿姐坐上东宫的撵车渐渐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永兴十年的那个春日成了长孙忆一辈子都放不下的心结，无数次午夜梦回睡不着时，她都会想起那一日。

不悔。

人这一生真的可以不悔吗，她很想去问问阿姐，这一生后悔吗。可是她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

后来有一次，她又听到了那首《桃夭》，只是那时她已满头华发，年华不复，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孩童稚嫩的声音一字字打在长孙忆的心上，不觉之间，她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