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昌平八年

北齐举兵南下，北境守军不敌北齐重兵节节败退。西北军奉命北上，将北齐挡在朱渊关外。

两军交战，一直打到了十月，塞北大雪，北齐粮草不足只得退兵。主帅宇文权携其子宇文赫回朝复命。不料，外戚顾氏竟罗织罪证，诬陷宇文权父子通敌叛国，帝无力抗衡顾氏，将宇文父子下狱。宇文权在狱中悲愤交加，旧伤复发吐血而亡。

西北诸家悲痛不已，跪求皇帝准宇文权送回故土安葬。

幼女宇文慈远在西北，听闻父亲冤死悲痛欲绝，欲上京城扶灵回乡。

那时候西北军因为那莫须有的罪名都被下了狱，宇文慈孤身一人便要上京城来。长孙昭见劝不住，就让当时还是毛头小子的卫烨带人日夜奔袭赶去西北，把宇文慈一路护送到京城来。

时至今日还有人记得，那时候为了替宇文家和西北军翻案，他们不分日夜的谋划，搜罗证据，想尽办法周旋。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们抓到了顾家的把柄，以此相要挟逼得顾家同意翻案。

而这次的正面对决也加速了他们同顾氏之间摊牌的日子，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缘分真是世上最不可说的事了。宇文家平反之后，宇文赫意外收获了他的准妹夫——卫烨。在校场上打过无数次后，宇文赫对卫烨的称呼从混账东西成了妹夫。

小时候听梅怜讲到这里的时候，长孙忆就想如果故事停在这一刻其实也挺好。可上天怎么能轻易放过这对璧人，现实终究是不能如意，从来不曾少些坎坷。

一年后，同顾氏的对决开始了。卫烨在救驾时因情报泄露，遭到了伏击，身受重伤。被救过来后，双腿却残废了。

后来那段还是长孙忆有一年从上官夫人童晚那里听来的。

卫烨醒来知道了自己的伤情后，异常的平静。他先是问了情报泄露的事查的怎么样，在知道九屏山已经查到内奸后就不再说什么。然后叫来了医师，在得到自己以后都不可能再站起来的结果后沉默了很久。

除了每日换药，他不再见任何人，一个人躺了三天。

三天后，他找到了宇文赫，不管宇文赫怎么劝，他都执意要退亲。

后来的一个晚上，有人看到卫烨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把宇文慈寄给他的信，一封一封的烧掉。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默默流着眼泪。

其实卫若和卫烨小时候过得很苦，家里败落后日子很是清苦。历经的坎坷磨难让少年学会了接受这世间随时会到来的残酷，世事无常才是人间常事。

只是他低估了他的爱人和那份情义。

宇文赫还没答应退婚，宇文慈就从西北赶了过来。小姑娘很镇静，两个人单独谈了一天，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第二天卫烨就乖乖开始吃药了，宇文慈也再没离开过，不顾两人还没成婚就贴身照顾卫烨。宇文赫也拿这两个祖宗没办法，由着他们去了。

宇文慈孝期满了后，两人就准备成婚，谁也没想到在他们成亲前三个月，卫烨竟然能行走了。据说当时卫若哭得眼睛都肿了好几天，宇文赫在西北听到消息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人们都说这是上苍降了神迹。

可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那一年多，他们寻访了多少名医，尝试了多少方法，摔倒了多少次。

长孙忆一直很羡慕这种互相扶持的感情，后来卫烨去哪里赴任宇文慈都随行，相濡以沫相伴不离，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不过长孙忆今天没工夫听完童晚的长篇感慨，在母亲梅怜那里和好几年没见的宇文慈聊了一会儿，长孙封就来喊她去烤鹿肉。

等她赶过去的时候鹿已经洗好上了架，火刚生起来，卫烨正站在旁边拿着匕首一道一道的把肉割开，一会儿调料铺上好入味。长孙朔咚咚的捣碎调料，见长孙忆来了，赌气不抬头看她。

上官家的两兄妹也围在一边看得新奇，长孙忆看只有他们两个就问上官行：

“行宿哥，景述哥呢？”

上官行摇摇头，

“不知道，下午大哥跟着我们跑了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我也没看见他。”

长孙忆知道上官家那断不清的家务事，也就没多问。

柴火把鹿肉烤得滋滋作响，不一会儿香味就飘出来了。长孙忆忍不住对卫烨说道：

“烨舅舅，几年没见手艺见长啊。”

卫烨一边刷拌好的料一边抬头冲她笑起来。长孙忆一直觉得卫烨比婶婶卫若还温柔，记得小时候，卫烨总会被她和长孙朔闹得没办法，最后一手抱一个才罢休。

想起这些，长孙忆看着坐在那里不理她的长孙朔，笑嘻嘻的背着手晃晃悠悠走到了长孙朔面前问道：

“三哥，干嘛呢，还生气呢？”

长孙朔没看她，

“哼，我能干嘛啊，我就在我的书房里读遍天下文章呗。”

长孙朔居然记仇！长孙忆干脆就坐在他旁边，用胳膊戳了戳他，说：

“行了行了，我那就随口一说，你怎么还记得呢。你看啊，家里一堆武人，就指望你读书考个功名回来。三哥你博学多才，见闻广博，我自知不是对手，因妒生怨呐。我那不是嘲讽你，我那是嫉妒你……”

“停！停！停！我没那么小气，你也少给我戴高帽子。”

长孙朔被自己三妹这种没皮没脸彻底打败了。长孙忆见状直接拉着长孙朔就走，边走边说：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走走走……今儿的鹿肉烤得真香唉。”

周围人看着他们兄妹哄堂大笑，卫烨也笑着说：

“真是两个冤家。”

“卫将军真是好兴致，没在圣上身边随侍，倒和一群小孩子在这里嬉闹。”

长孙忆闻声望去，一个中年男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此人正是林贵妃的胞弟，御台军统领林烬。

林党素来和西北世家不和，平日里也并无往来，这时莫名出现在这里倒让人意外。不过如今卫烨调进了御台军，这林烬也算是他的上峰。

长孙忆心想，大晚上的随侍什么啊，又不是林贵妃，那可真是日夜随侍。

话说这人跑着来干嘛啊，晦气！

也不是长孙忆对林家人有偏见，林妃和她兄长英国公林远虽说野心勃勃，到底也是有些手段的。可这林烬就不一样了，资质平平还性格傲慢，靠着林家的势力才做了御台军的统领。长孙忆可看不惯这种脾气比本事大的纨绔子弟。

卫烨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向林烬行了军礼，神色坦然，

“卫烨一介武夫，只知护卫陛下。至于这随侍的重任，也不是末将该思虑的，自然有人在陛下身旁替他分忧。”

林烬没有多说什么，走到还在火上烤的鹿肉旁，拿起匕首挑弄着，说道：

“卫将军好手艺，看来以后我们御台军有口福了。”

卫烨淡淡笑着，回答道：

“御台军平日里军务繁忙，恐难得这样的闲暇时刻。不过这鹿肉快好了，林将军不如尝尝？”

林烬摆摆手，推辞道：

“可惜了，今日我已经喝了不少烈酒，再吃了这鹿肉，我可受不起，怕补过头。”

“不过几口酒肉，将军自然是受得起。”

林烬将匕首放下，环顾四周，看到了长孙忆和长孙朔。向他们走来，

“这不是长孙丞相家的两位公子吗，小公子可真是少年英雄啊，小小年纪便如此勇武，若是以后能替大陈征战四方岂不是更好。可惜了……”

可惜？

长孙忆听的是心头火气，一边叫她小公子，一边又隐隐说她是女儿身，不能带兵征战。她也没忍着，上前一步直面林烬应对道：

“林将军不必惋惜，我秦族人向来不同于中原，女子既能习武也能骑射。如若他日能有机会为国效力，征战四方也未尝不可。侍君左右是分忧，驱敌卫国自然也是分忧。”

林烬看着眼前毫不畏惧的少年，突然想起某个已经离去多年的人，惊了一下。很快便压下那点惊异，不屑的笑了一下说：

“既这般有志气，以后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志向。”

转身对卫烨一挥手，

“我便不打扰你们了，走了。”

长孙朔全程冷着脸，过了一会儿拍拍长孙忆说：

“别理他，阿诀，这种庸才也就会说这些，恐怕再过几年他根本都打不过你。”

卫烨看着林烬远去的方向，拾起匕首，在已经焦黄的皮肉上游走，不知在想什么。

长孙忆也死死盯着林烬的背影，神情不悦。卫烨将烤好的肉割成小块，分给众人，单独拿了一块走到长孙忆面前，递给她，

“尝尝，味道怎么样？”

长孙忆默默嚼着焦香的鹿肉，不想说话。卫烨就在一旁坐下，转着手里的匕首，平静的说道：

“阿诀，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

看着卫烨严肃的模样，一股欣喜从心底漫上来，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一旁的长孙朔也吃着肉帮腔道：

“就是，反正我是死也打不过你。”

卫烨继续说着，

“也许以后你真的会成为不可多得的帅才，所以不要管那些人，他们目光所能到的地方太短了。”

他猛的握住匕首向前凌空一刺，

“可谁又能挡得住出鞘的利刃呢。”

后来，长孙忆经常会想起卫烨那把破空的匕首。这世上大多数人选的路都很相似，所以他们也不会明白和他们选择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