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日暮途远

宋元是第三天下午才悠悠转醒的。

上午时，宋常夫妇在床前守了许久，中午时分便回去休息了，留下来的两个丫鬟负责照顾她。

见她醒来，两个丫鬟欣喜万分，一个年纪较小的小丫鬟还在抽抽搭搭的：“您醒了，公”

“什么呀，大夫都说了，从今以后就是小姐了。”一旁冷静些的丫鬟瞧了一下她不太灵光的脑袋纠正道。

“对对对，是小姐。小姐，那天您留了好多血啊，可吓死我们了。”一直担心害怕的心终于能放下了，破涕为笑的小丫鬟胡乱的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万幸救回来了，奴婢这就去告诉老爷夫人去。”小丫鬟似是记起什么，提起裙摆就急忙跑了出去。

这么大的喜事肯定要第一时间回禀老爷夫人。

“您有哪里感觉疼的和不舒服的，一定要告诉我们，不要自己强忍着。”她知道自家主子要强，担心又自己担着。

留下来的丫鬟捻了一方软丝绸，轻轻擦拭着宋元鬓角间沁出的冷汗。

见床上的人一语不发，她也心急。

“那我去找大夫过来看看，小姐您先休息一下。”话音刚落，她便跑了出去。

宋元虚弱的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着，一睁眼看见的便是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的也是她喝厌了的药汤残留下的苦涩气味。

丫鬟们的喧闹声她也置若罔闻，她思绪放空的平躺着，眼神冷漠至极，似无风的死水湖泊，激不起一点波澜。

宋元回想着她昏迷的那段时间，她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变成了她想要的样子，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和她希望的那么美好。

春日伊始，万物复苏。

满树的梅花盛放在春风里，层层叠叠地挤满了枝丫，繁盛如漫天白雪。

远处是透明澄澈的水蓝天际，天边偶尔有几只白鸟悠悠飞过。

她就置身于云蒸霞蔚的花海中，东南风骤起，花枝簌簌如雪倾落，那身橘黄间裙上落了满洁白的花瓣。

林间鸟鸣，流水潺潺萦绕在她耳边久久不去，深入心扉。

身体上的疼痛让她从幻想中缓过神来，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也许死亡能解脱一切，可她希望的总是不会那么容易如愿的。

窗棂外的天空好像突然间覆盖上了一层灰蓝色，就像她现在的心绪一样。

意料之外的，宋元没等来给她瞧伤势的大夫和要喝的苦药，也没见到她的父母亲，若是父母亲来了肯定又要哭诉一番，她的心真的很累。

外面有细碎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伴随着银铃摇晃发出的轻微响声，一阵风从两侧的窗户中穿过。

鼻息间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花果香，宋元忽的睁开了眼睛。

只见一个浅青色繁花百褶裙的姑娘，把一个叠放着淡绿衣裳的木托盘搁在了一旁的圆桌上。

她转过身来，双目对视下，对方莞尔一笑，眉梢眼角，灿烂的像春融雪的晴空一般明朗。

很像她向往的那般美好。

见她看来这边，山/奈浅笑着走到她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那是我给你带的衣裙还有花果香的香囊，我想你会需要的。”

担心宋元因为她想不开的那件事而害怕父母责备，便只来个宋元有点喜欢的山/奈和她聊聊天。

毕竟，有时候陌生人的善意更能深入人心。

这件衣裙可是山/奈经过深思熟虑一天一夜后才敲定的颜色和款式，然后请了临县手艺最好的师傅连夜赶制出来的。还好，能赶在宋元醒来的第一时间端到她面前，送给她。

“这也有你父母亲的祝福哦。”那天他们走之前宋夫人还拉着她的手，希望她能与宋元谈谈。

宋夫人有告诉她，余山的白梅花林是宋元最喜欢的地方，所以裙子上绣的便是纯白色黄蕊的五瓣梅花。

绿色清新热望，纱裙轻盈飘逸。再绣上层层叠叠开放的白梅枝丫，和纷飞的彩蝶，整件裙子看起来就有了一种春日的生意盎然。

她热爱的，定与她表现出来的安静不同。

“我觉得这件裙子很适合你，你那样有着自己的缤纷世界的人，这种甜美又清新可爱的衣裙，我想你应该会很喜欢的。”山/奈浅笑道。

香囊是外公他们专门配的香料，怕她身上沾上厚重的药草气，就给她准备了许多花香果香的香囊。

哪个姑娘家不喜欢甜滋滋的水果香和清新通透的花香呢，所以山/奈也挑了一个最合适衣裙颜色的给她。

宋元无心其它，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

山/奈见她也没什么搭理的自己意思，也不恼，继而很中肯的说道：“宋元，你很勇敢。”

“敢决定自己的性别，摆脱封建礼教决定自己的命运，所有像你一般处境的人中，你是最勇敢的了。”

宋元心灰意冷的望着房檐，闻言，有些负气的说道：“昏迷中我都听见了，就算我这样，还是没法当个真正的女儿家”

世间上很多事情总是事与愿违的，她很清楚。

“可你的灵魂不这么认为，只要你喜欢，你就是个真真正正的女儿家，不受身体和世俗束缚的女儿家。”山/奈很想告诉她，外界所有的一切其实都不重要，重要是她自身的选择。

“人也就活这么几十年，没必要花这么多年的时间纠结于一件事。”

“这也不是你的错，不是吗？”山/奈循循善诱着，试图解开她的心结。

宋元自嘲的笑笑，眼眶泛红，“我父亲母亲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可我，根本听不进去，我挣脱不开这层束缚，我的感受是怎样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你的父母也和你一起困在这束缚里。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你的一切他们都知道。”山/奈劝道。

“他们不知道，”宋元情绪登时激动起来，说话时声音都在哽咽：“父亲母亲带我寻医问药十几年，希望渺茫也从来没想过放弃让我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可我想穿裙子，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逼我穿我不喜欢的男装？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

“为什么我想解脱都解脱不了？”宋元眼角眨落下一滴泪来，很快的就是第二滴，第三滴，她的眼泪控制不住的一滴一滴滑落在枕头上，晕染出一团水渍。

感同身受这个词，还是有些界限的，山/奈心疼她的遭遇，可她存在的十几年里有多煎熬，她，想象不到。

山/奈垂下眼帘，沉默的听着她哭诉着长久以来的心酸无奈，身下却无所适从的扣起手。

末了，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山/奈从衣袖中抽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画纸，还好她早有准备。

大道理讲不通，就只能上理论知识了。

山/奈自顾自的爬上了宋元的床，干脆的在旁边空的地方一挤和她躺平在床上。

反正她们都是姑娘家，用不着什么避讳。

“你干什么？”见状，宋元不解又有些惊慌的侧头看她。

“你不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吗？不是不理解为什么你的病怎么就治不好吗？”山/奈打开她手里的画纸，里面赫然是一幅幅男性女性和两性的人体解剖图。

幸好她感兴趣的东西和加以学习记忆的东西多，才能有机会在别人需要的时候起作用，希望能解开她的心结吧。

从为什么会变成两性人，到它的类型，和为什么在古代无法治疗的原因，只要她记得便统统说了个遍，也不管她听没听懂，只要知晓这件事为什么就行了。

宋元听着，原本心如死灰的眼睛里，突然间就有了一抹亮光。

原来是这样，她寻找了十几年的真相突然间竟明了了。宋元松了眉头，一直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在那一刹那便不复存在了。

“因为染色体的类型在这无法确定，所以无法从本质上确定患者本身是男或者是女。”

“但我觉得，性别其实应该是自由的。”把所知尽数挑明的山/奈倏尔郑重其事的同她讲道。

宋元擦干眼间的泪水，好奇的问道：“你怎么比大夫知道的还要多？”

“因为我聪明又爱学习呗。”山/奈有些傲娇的侧头朝她笑笑。“你也要越学越多，这样以后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你了。”

宋元眼角噙笑，有些赞叹的说道：“山/奈姑娘，当真与旁人不同。”

日暮途远时，她本该像院中的落花般在这人声鼎沸的喧嚣世间沉沉睡去，可是有人拾起了她。

那个人告诉她：“日非暮，途未尽，若你愿。”

“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喜欢金银首饰就簪满发髻，喜欢漂亮裙子就七日半月不重样的穿，喜欢声乐歌舞就迎风起舞。”山/奈小嘴还在叭叭说个不停，疏导得愈发起劲。

只要自身喜欢，一切都行。

对啊，只要自身喜欢。

宋元长舒了一口气，释然道：“我想，我该回余山了。”

“余山今年的梅花应该开的很好吧。”